金果(二)
來源:作者:詹海燕時間:2013-11-14熱度:0次
二
從省城到三百公里外的金果,一路坐得昏沉沉地。車拐入一條土路,坐在車里顛得象跳搖擺舞,完全沒了睡意,胃里翻江倒海一般。不知過了多久,終于車子剎住了,這就是父親說過他曾經(jīng)工作的金果。
金果——在當時我的記憶中只是父親嘴里的地名而已,親切而又陌生,熟悉而又遙遠。因為我知道,金果是新發(fā)現(xiàn)的新類型礦,父親那陣子激動得睡不著,和幾個老伙計喝得走不動路,提起來眼淚鼻涕直淌的金果,一度在電臺、報刊廣而播之,弄得沸沸揚揚,不過那場轟動并沒有持續(xù)多久,就象是一陣風從城市上空掠過。對生活在城里的人而言,新發(fā)現(xiàn)特大型金礦的消息不過是左耳進又從右耳出去了,大多數(shù)人弄不清這一發(fā)現(xiàn)對貧窮的貴州意味著什么,那地底下的礦藏又不能當飯吃做衣穿。畢竟知曉地質行業(yè)的人不多,勘探隊員們常年累月在荒僻的山谷奔波,以數(shù)十人之功數(shù)代之力找出深埋地底的礦藏對外行人來說也是很陌生的。而對當時學地質的我來說,對金果充滿了向往。畢業(yè)回到大隊,我強烈要求到金果,看看金礦山的模樣。
推開車門,四周是望不到邊的山崗,幾幢矮小破舊的牛毛氈房就是勘探隊員的駐地,那曾經(jīng)讓我豪情滿懷的勘探隊員之歌,讓我自豪和驕傲的勘探隊員就是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下工作,我很難把眼前的景象和響當當?shù)慕鸬V山聯(lián)系起來,心里不免有些失望。但我來不及更多的想法,因為眼下要解決的是吃飯睡覺頭等大事。
遠遠地看見車來,滿二笑呵呵跑過來,抬手幫著扛行李。和滿二住一屋我也不情愿,但老顧說都住滿了,就滿二這屋還空起,喊我將就點吧。老顧是分隊長,我小時候就知道他的,不懂事時跟到喊顧老虎,老者捶了我一頓,說我沒大沒小。他接我下來,作了我的頂頭上司,何況我也不是那個橫抹鼻涕豎抹眼淚的娃兒,只好聽從安排和滿二去看我的“新居”。走進屋里有一種霉爛的氣味沖到鼻腔,我下意識地連打幾個噴涕。屋里長不過七步,寬不過五步,擺放上兩只床架就沒有多余的空間了。小就小點,在野外還能講究啥,我是有思想準備的。
那時鄉(xiāng)村不通電,村民都點的油燈。分隊也只能靠發(fā)電機供電,電機轟隆隆震得山響,雖然電機很吵,但并不是所有分隊都能配上的,比如人少的區(qū)調分隊、流動性大的普查組根本享受不到這個待遇,只能是按人頭配發(fā)蠟燭。即便是象金果這樣幾十號人的大分隊,為了節(jié)約,每天發(fā)電也是定時定點,10半準時熄燈。熄燈后整個金果村陷入黑暗中,天空幾粒星子閃爍,如同遠山點點的燈光。坐了一天車的我很快睡著了,忽然被一陣異樣的動靜驚醒了,黑乎乎的影子在我頭頂腳邊躥來躥去,嚇得我心驚肉跳,差點喊出來。對面滿二呼嚕扯得山響,不時發(fā)出巴嗒巴嗒的聲響,肯定是夢著吃的了。我睜大眼睛,聽耗子們的狂歡,也不知什么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。
第二天,白花花的太陽光透過窗縫晃得我眼花,好一會兒,我清醒過來。屋角一株略顯枯黃的嫩芽在陽光中搖擺,枯黃。
“咯,咯,咯”披著陽光的小雞在屋前撒歡。咦,誰養(yǎng)的?還有閑心。我想著走出門來,滿二正蹲在伙房門口喜滋滋地看著小雞搶食,
原來有老鄉(xiāng)孵了群小雞,滿二看著喜歡就與人買來喂養(yǎng)。八只小雞居然都喂活了。開始只是拳頭大的雞雛,滿二怕雞不經(jīng)冷,用紙箱裝著放在屋里,一點也不嫌雞屎臭。到我來時,都有斤把大了,紙箱子早換做木箱,放在屋檐下。天暗下來,滿二一吆喝,雞子們一只只地回圈,有趣得很。這時候的雞長得快,一天一個樣,看著喜人。
聽到咚咚地鐘聲,滿二的雞紛紛地跑來。“這群雞,比滿二還精?!毙l(wèi)東說,“都知道開飯的時間到了?!崩虾顝你@探隊弄來一截鐵管,到飯點老侯就咚咚地敲。
測量組李老六總說這群雞里有只雞姓李,因為他經(jīng)常給小雞撒點飯。李老六是學校分來的,個子比滿二還矮,嘴巴不饒人。滿二只是呵呵地笑,老侯說李老六嘴巴饞,欺負老實人。李老六說還不是讓老侯你害的,菜葉上看不見油星星,一天到晚刮撈撈的,走路都直打晃……
剛和滿二住到一塊很不習慣。滿二很愛笑,說不上兩句他就呵呵地笑起來,邊笑口水順著嘴角淌下來,讓我很看不下去。再者,他也愛說,嘴里嘟嘟嚷嚷地不知說些什么,沒人知道也沒人想知道他說什么,我也難得理他。不過他每天早上在我還夢周公時,給我端來碗面條,就沖這點,待遇比我在家時被母親罵著起床強多了。那時我正是“前三十年睡不醒”的年紀,能夠每天睡到自然醒而且起床就有東西吃是好多哥們做夢都想的事。我端起碗拍著滿二的肩膀贊道“還是滿二夠哥們”。滿二得到夸獎象得啥好東西似的笑得合不擾嘴。
我到金果礦區(qū)的時候,正是礦區(qū)搞大會戰(zhàn),要提交金礦20噸的儲量。礦區(qū)有上百號人,吃飯是個大問題,隔天就要出山買菜。滿二算是老同志,他管燒火后,每天天沒亮就得起床,捅火燒水,要保證七點半開早餐,燒鍋滾開的水是每天必備的,分隊人多,拖拖拉拉的要忙到八點來鐘,這時滿二就添上一爐煤,溫一鍋水準備做中飯。只聽老侯時時喊著:滿二,添火。滿二興沖沖地應著,操起洋鏟加煤,撲地一臉煤灰,他揮揮手,沒當回事,又繼續(xù)添煤,要等到晚上頭十點鐘,燒上水,讓分隊的人洗個熱水臉腳,他才蓋上煤安心睡覺。燒火事情倒不難,只是纏人,哪兒也不能去,何況天天如此,也就是滿二,換作其他人就早提意見要求換崗了。這話是老顧說的。
老顧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生,說話做事都是一臉嚴肅,看起惡得很,北緯27度2000米海拔的陽光為他打上古銅的光澤。他長手長腿,走路爬山快當?shù)煤埽袀€外號叫“顧長腿”,他曾與父親在一起工作,我幼時便記得他,總是記恨人的樣子,難得有好臉色。看他橫眉毛綠眼睛地,小孩子們叫他“顧老虎”。他很節(jié)省,一身藍色卡其布勞動服洗得發(fā)白了都舍不得丟,他眼睛不大但眼神柔和,眉宇間透著儒雅和書卷氣,只是下額有兩道蚯蚓似的疤痕,讓人看著有些觸目。聽我父親說老顧的疤是年輕時與豹子不期而遇的結果,父親感嘆說:幸好喲,老顧那時年輕,身手靈便,還留得一條命,要趕現(xiàn)在,這把老骨頭就算是交代了。
父親說老顧參與了很多大型礦床的工作。當時是技術骨干,是當領導的后備對象,在大鳴大放中,喊百花齊放,百家爭鳴,他老先生向當時的指導員提了兩條意見,好象是說要用技術干部來指導工作,不能盲目地政治理論來定鉆孔,領導一聽也對,表示接受。后來不知怎么搞的,說什么要陰謀不要陽謀,引蛇出洞。這下子不得了,老顧都記不得說了什么,被上頭批作想篡權奪位,地質工作根本不讓做,圖紙不讓接觸,那都是國家機密,那有右派分子挨邊的份,只能夠在礦區(qū)打打雜,燒火,連做飯都不讓,就怕他搞破壞,還好他根紅苗正,給了個可以教育改造的機會,沒有一棍子擄到底。但和他一起分來的女同學看不下去,直言上書,一張信紙寫到局里,說地質隊屈才,大學生分來燒火。這下真是捅了婁子,本來老顧的事不大,那陣風過了也就沒事了,但那女同學的影響大了,白紙黑字,罪證確鑿,不僅開除了工作,還頂著右派的帽子遣返回家。
我追問父親那女同學的事。我其實是想知道和老顧有沒有那種關系,沒點關系,誰愿意惹火燒身不是?父親想了想,喝了口水,說好象姓周,叫文秀還是文英,記不準了,具體怎樣他當時也不清楚。老媽在一旁“撲”地一笑,“同學同學的,人家都說顧長腿和他這同學好得很,要不咋個老顧他十來年就沒找朋友,拖到四十了才找了個鄉(xiāng)下的成家?!?BR> “我都不知道你還曉得,我到單位時這事都過了,就只會張起嘴巴亂說?!备赣H有些生氣。那時父親也年輕,當時的地質隊大得很,上千人的隊伍,人員流動也大,來來去去跟部隊差不多。
“喲,你不曉得我就不能曉得呀,別人都這么說,肯定有事,要不咋說無風不起浪。”
“一幫老婆娘,就知道瞎扯,有沒有的事亂球說?!?BR> “亂說,跟你講,人家說的兩個人還有娃兒呢……”老媽的嘴巴沒個遮攔,老者不跟她接招,甩手出門去了。父親常說我媽那幫婆娘聚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地嚼舌根子,有影沒影地事聊得唾沫星亂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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