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色夕輝
來源:作者:田景軒時間:2014-12-24熱度:0次
金色夕輝
田景軒
豬頭山隔住地的旺河街有三公里路,走攏山腳下,差不多一個小時。山路嘛,曲里麻彎的,一上一下,再上再下,就是兩三個山頭過去了。向一天爬到半山腰時,太陽早已躍出山頂,像所有夏天的陽光一樣,氣溫級級攀升,空氣中的氣流,仿佛看不見的水蒸氣,輕輕往額上一抹,就是滿滿的一手細密的汗。鉆機在山頭隆隆地叫著,仿佛在向他招喚:快來吧,機場又是滿地的巖芯了。
三十出頭滿臉胡茬的機長郭三笑盈盈地走出彩條棚子,一面拍打著油膩膩的手套,一面打招呼:
“向工,怎么老是你一個人喲?吃早餐沒?沒吃就到我們那里吃面條,夜班的人剛走呢?!?br>“吃過了。怎么樣,打著煤沒有?我擔心一晚上,要是半夜打著煤了,怎么辦?我不得半夜來守煤啊?呵,是了,如果真是這樣,你不忘了打電話。不要整了半天,真到見煤了,卻沒資料,白費半天勁了。這個煤可金貴得很,幾個平方,上百萬投資呵!——倒是便宜你們了哈?”
“說哪樣話,向工,我們掙的是力氣錢呢?不像你們,動動腦子,工資就來了。只怪小時候不讀書呀?!?br>“不要這樣說。遭孽的時候,高工都去擺地攤呢!有飯了,大家吃嘛?!蚝枚嗔耍孔⒁馀?,進煤層了哈!千萬不要把煤打漏了!要求一回次50公分,不曉得你們好不好控制?”
“老實說,向工,鉆桿輕輕一抵,哪止50公分呢!煤層本來就軟,80、一米的,是常事。泥漿和好一點,護壁護好,不坍孔,打到煤是沒問題的?!?br>“嗯……班報表,水文記錄表,都搞好的哈?”
“搞好的。向工交待的任務,哪有不搞好的呢!哈哈……”
“小伙,越來越會說話了。是不是又有好久沒回家了?”
“回去過……老媽六十大壽回去了幾天。沒法,這里根本離不開?!?br>“是呵是呵,一個釘子一個眼。哪個不是這樣呢?……”
編錄完巖芯,從豬頭山下來,已是中午1點過鐘的時候了。
地上的沙石就像撒在地上的豆子,一不留神就會摔跤。坡很陡,向一天找了根木棍在手上當拐杖,但還是免不了摔了一跤。這一跤跌得有點險,腳下十米開外就是一個崖,四、五米高,崖下就是旺河,這幾天正漲大水呢,渾濁的河水嘩嘩地沉悶地流淌著。向一天起身拍了拍屁股,一陣灰差點兒灌進鼻眼兒里,他本能地閉嘴,仰頭,一縷風過,渾身一陣清涼。勾起腰,又繼續(xù)探著路往下走,直穿過一片刺林,又才回到山腳的小路上。路兩側草很茂盛,差不多要蓋到路了。這讓他有些心虛,萬一鉆出一條蛇來,那才叫人心驚呢。這樣想著,就睜大了眼睛,同時不停地甩打著手中的木棍“打草驚蛇”。周圍的苞谷地青悠悠的,偶爾有個農人在地里薅草。山谷里分外安靜,偶爾傳來一兩聲悠長的蟬鳴。向一天忽然涌起一個念頭來:“要是有個人陪著說說話該多好?!逼鋵嶍椖坎坑腥齻€人,只是另兩個不是這樣就是那樣的理由,都隔三差五地回家了。項目上還有兩臺鉆機在施工。
沿著豬頭山,一路走,一路補填幾個地質點,時間不覺就到了下午三四點鐘。天空忽然蓋來一塊黑云,向一天的眼前瞬間就暗了下來,一陣風過,雨水不由分說竟狂飚而至。這真是一場沒有任何預警的暴雨!隨著雨水驟至,又扯起了火閃,炸雷在頭頂“斯拉拉”地炸響,仿佛一條會出響聲的吐著紅色信子的長蛇!向一天的心被恐懼籠罩了。他一路狂奔,大約幾分鐘時間,竄到一道巖壁下。這是一道天然的崖坑,進身兩三米,長有十來米,大約也是當?shù)厝苏陲L擋雨的地方。地上還有幾堆黑色的灰堆,大約是孩子們燒火烤洋芋或取暖留下的灰燼。雨霧完全把周圍的景物遮得嚴嚴實實,只剩下幾道模糊的輪廓。幸好地質圖和記錄本裝在帆布包里,又緊緊夾在腋下,才免于被雨淋濕;但衣服褲子卻早濕透了。他心里漸漸地彌漫了一層哀傷來,有一種被這個世界拋棄或遺忘的感覺。濕衣服緊裹著肌膚,寒冷漫漫地浸進肉里,不覺間就打了幾個寒戰(zhàn),皮膚上冒起了一層雞皮疙瘩。他瑟縮著身子,絕望地面向著洶涌的雨水,仿佛一個孤單的水手,絕望地漂蕩在迷蒙的汪洋之上。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,但眼淚擠到眼眶邊,卻又發(fā)現(xiàn)竟沒有一個讓他痛快哭泣的理由。真的沒有理由。這是工作!干地質工作的,就是一群與天與地相距最近的人?。?br>他有些很委屈,都四十出頭的人了,到了這個年紀,他覺得咋都不能再受這樣的“罪”呀!在他老家農村,同齡人們有的也是“爺爺”了。況且他還是正宗的“天之驕子”——八十年代的大學生啊!然而,老天爺卻不管這些。大學生與農民,都是大地的兒子,都得沐浴“雨露”!
差不多一個小時,雨才漫漫停息。工作是干不成了,雨還是淅淅瀝瀝的時候,他就走出崖坑,緊夾著地質包,提著地質錘,緩緩地朝旺河街項目部駐地走去。
回到項目部,換下濕漉漉的衣服褲子,又用熱水抹了抹冰冷的身子,這才稍稍緩過勁兒來。晚上吃飯時,雖然只是一個人,他還是喝了半碗辣乎乎的苞谷酒。待背著娃兒的紅玉來收拾碗筷時,他正翹著二郎腿看“焦點訪談”呢。
“怎么沒吃飯呢?紅玉,家里有事啊?”
“是呢……向哥,吃好了哈?沒哪樣菜,就剩下洋芋片和一兜花菜,只好將就了。明天趕場,再多買點。”
“沒事,人太少,買多了也是浪費;要是遇到有鹵肉,稱一斤來倒是不錯?!?br>“哦?好的?!上也粫染疲蝗?,可以陪你喝一杯。我男人倒能喝,只是一年難回來一次?!?br>“哦喲,倒是……不過,你們女人,天生半斤酒量呢?!?br>“那是說別人呢,我可不行。我家那個哪天回來了,讓他陪你喝?!?br>“哦,那好。老公在哪里干啷樣呢?”
“曉得干啷樣喲,一會兒說在工地修房子,一會兒又說在筑公路……哎,反正是到處跑,都是些下力的活。”
“哎,有時想起也真是哈?城里的往鄉(xiāng)下跑,比如,像我們這樣的;鄉(xiāng)下的呢,往城里跑,比如,像你老公那樣……啊啊,真是的,這個……”
“是哈,想起來,真有些好笑哈……”
收拾完碗筷,紅玉背上她的才一歲多的娃兒回家去了。堂屋里一下子又空落起來。
看完“焦點訪談”,向一天換了幾個頻道,沒有合心的,就啪地關了電視。他攤開鉆孔柱狀圖,想把今天的編錄內容整理整理,但腦子昏沉沉的,便索性丟了鉛筆,回寢室去了。臨到上床,他才想起老婆來,就給老婆撥了個電話。說了幾句想她的話,就倒在床上呼呼睡下了。
每次給老婆打電話,他老是不自覺地想起關于一個坐了十八年牢的冤獄犯,無罪釋放后,與老婆的一句對話:
“你在獄中想不想我?”
“開始是有點想,后來就不想了?!献右翘焯煜肽悖€能活過十八年?。 ?br>向一天大約也是想表達這樣的意思;但比起十八年的時間長河來,他向一天當然要幸福得多。不說別的,一兩個月,他總能找到理由回家一趟,呆上三五天,過一回“在家”的日子。想到這里,他就暗暗知足了。不過,另兩個同事大約不是這么“知足”。一個是年輕的大學生,正在熱戀,所以三天兩頭找借口回家;另一個是項目部的負責人,是個“老油條”——二十多年工齡了,搞個普通地質報告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?所以,只要有私人礦老板請到他,他也總有理由“回家一趟”。單位三番五次打招呼,禁止“干私活”,向一天是聽進去了,但其他人照樣干得歡。他有時不禁納悶:“是不是自己太容易滿足了?只要能穩(wěn)穩(wěn)地拿一份工資,也就不愿再動其他腦筋了?”看到別的人,比如同事啦、同學啦、老鄉(xiāng)啦,都通過各種各樣的途徑,發(fā)了財,他也不是沒有心動過。只是自問自己:膽小,怕“犯事”,又沒關系,交際能力差。所以只好認命,做好在單位這“一棵藤上吊死”的準備吧。這是他和老婆常說的話,有時,與同事們調侃時,也是這樣說。別人也提醒過他:
“憑你向工的技術,找個私活干,還不是小菜一碟?”
“不,不,你高看我了。我就是沒有能力的人。能干好自己這份工作,就很不錯了?!?br>大約也是這樣的思想,在單位,也沒怎么引起領導的注意,一直也就默默無聞地干著,沒升官,也沒下崗。老婆也曾埋怨過他,但大約覺著他就這樣了,自己的“命”也就這樣了,不奢望“夫貴婦榮”了,能“將將就就”也就“燒高香”了。倒是二十多年下來,家庭確也相安無事。
第二天起床,腳剛下地,忽然一陣暈眩,趕忙用手扶墻,差一點兒摔倒。紅玉正在準備早餐,看到向一天扶著墻走到門口,滿臉通紅,無精打彩的樣子,也嚇了一跳。忙問:
“向哥,不舒服?是不是著涼了?要不要去看一看呀?——哦喲,慢點?!@么燙呀?是發(fā)燒吧?要不,我扶你去看看醫(yī)生?”
“不,不,不用,我自己可以去。能行,這點病算什么?對我們搞地質的人來講,感冒發(fā)燒拉肚子,根本不算病。搞地質的就這點好——身體大都不錯,一天爬坡下坎的,當鍛煉身體呢?”
“向哥,你真行,都燒成這樣了,還能開玩笑。我真服了你們這些在外跑的男人了。不曉得我家那個是不是也像你們這樣喲?”
“哦?難說……”說著,臉也不洗,就出門搖到街對面一個私人診所看病。紅玉一手扶著門檻,一面用手指給他診所的位置,一面道:“慢慢的呵,向哥?!痹俎D身回屋繼續(xù)準備早餐。
輸了兩個多小時液,回到屋里時,紅玉剛好買菜回來。見到向一天,笑嘻嘻地問:
“向哥,看來精神頭又來了。今天就不用上山了吧?休息一天?”
“不行,上山空氣還要好點呢。走一走,游一游,就沒事了?!?br>“呵喲!那我們中午怎么辦?這倒早不晚的——現(xiàn)在就弄東西吃?”
“對,炒個飯吃,就當中午飯?!?br>雖說燒退了,但人還是像一根軟面條一樣,進了寢室,他又躺倒了。吃過飯,精神頭稍好些,他拿起地質錘準備出門;但站在門口猶豫了一陣,還是返回身來,自言自語地道:
“算了,不上山了,在家做一天資料吧。正好柱狀圖要畫,就畫圖得了……‘工作比命長’,做一點算一點吧……王喜和皮世禮好久回來呢?如果他們回來,我是不是也回去一趟?”
他一面琢磨著,一面就又坐在攤著地質圖的桌子跟前了。
皮世禮回來的時候,已是半個月過后了。期間他去守過煤;郭三終孔了;夏老板的孔也已進入煤層,也編錄過幾個回次。皮世禮跨進大門,屋子里馬上夸張地響起他的啪嗒啪嗒的腳步聲,他把大挎包往寢室桌下一放,興沖沖地勾腰翻騰起來,一會兒就拿出一包鹵菜,一只烤雞,一瓶五星習酒來。皮世禮就是有這點好,大方,每次回到住地,都會幾個人團攏來,胡吃海喝一頓。他腦瓜子靈,干私活兒多,錢掙得不少。不過卻老聽他說:“錢不夠花呀,錢不夠花呀……老子哪天有錢了,天天泡溫泉,免得在這鬼山溝里頭,連洗澡都沒得地方……”
“老向,辛苦哈。晚上喝一頓?!跸材??他還沒回來?狗日的,年紀輕輕,就曉得偷精?;?。——要不,明天你回去一趟吧,工地上我來頂?shù)?,輪流來嘛,不能老是讓你留守,雖說這里離開家,倒是自由,可也不能成了斷線的風箏,到處跑噻,呵哈?……一個人在這里,做壞事沒有?老實人盡會悄悄來事喲,你是不是這種?老向?”
“皮經(jīng)理這次回來,興致高呵!……礦區(qū)有兩臺鉆機呢,一個人做得來不?”
“你做得來,我有啷做不來?放心放心,你回去好了。反正‘工作比命長’。”
“填圖的,鉆探的,水文點……凡是應該收集的資料都收集了,最大的問題是綜合整理,得花點時間。我也每天在做,但還差得多。不過,沒關系,每天做一點,總比都堆起了做好?!そ?jīng)理,累了,要不,你先休息?”
“要得要得,坐了一天車,顛來簸去的,累死老子嘍。躺一哈,躺一哈再起來洗個澡?!碑敃r已是下午四五點鐘,紅玉來準備煮飯了。待他睡醒了起來,洗了手臉,正是吃晚飯的時候。
向一天在家只呆了兩天就回來了。
郭三的機子要移孔,夏老板的鉆孔要終孔,這兩件事都是他要牽掛的。移孔之前要點孔位,交技術指導書;終孔之前要量鉆桿,監(jiān)督封孔,要下發(fā)終孔通知書……回到項目部時已是黃昏了。吃晚飯的時候,他問皮經(jīng)理礦區(qū)的事情。皮經(jīng)理說:
“你前腳剛走,就接著下了兩天雨。郭三在拆鉆機;夏老板的鉆機壞了,正在修呢。我也賴得管,想到?jīng)]有事,正準備天晴了,再下去看看?!?br>向一天埋頭吃飯,沒說話。他其實心里很著急。沒下機場,意味著沒有編錄;郭三要移孔,意味著還沒有點孔位。他暗自下決心,明天一早就上機場,把兩件事情都辦嘍。但他心里也矛盾。感覺有點“皇帝不急太監(jiān)急”的意思——負責人都不急,我急什么呢?……不過話說過來,他有他找錢的門道,我可只望著在地質隊過活呢!不管這么多嘍,該干啷樣干啷樣。想定了,晚上美美地睡了一覺。
第二天一早,正在吃早餐,皮世禮睡眼惺忪地來到堂屋,一屁股坐在向一天身邊。向一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,問:
“還不想吃?”
皮世禮搖搖頭,道:
“向工,可能……上午你只能一個去給郭三點孔了。我有點事,得出去一趟。如果有人問我,你就說不知道。過幾天我就回來。工地上辛苦你哈?!边呎f著,邊拍了拍他的肩背。
“哦。好嘛。你也得吃點早餐噻?”
“太早了,沒胃口。出去再說了?!?br>向一天獨自走在去豬頭山的路上,孤獨感又一次不期而至。他一手拿圖紙夾,一手握地質錘,錘頭上掛著樣品袋。他把地質錘扛在肩上,樣品很自然地搭在背后,昂著頭,看著樹林高大茂密的前方,腳下發(fā)出噗哧噗哧的聲響,顯得很磁實。路面是濕漉漉的,這幾天陰晴不定,時雨時晴。鞋上的泥土很快就像糯糍粑一樣裹成一砣,甩也甩不脫。他一路走,腦子里面還回想起到郭機長機場上守煤的事情來。那天是中午到的機場,守煤到下午五點來鐘才見煤,那個興奮勁甭提了,就仿佛一個釣魚的人,總算守到一條大魚一樣。馬上取新鮮煤樣測試。測試瓦斯的量筒和水槽是早已準備好了的,量槽里已注滿了水,量筒早抽干了空氣。測試很順利,當瓦斯通過量筒,筒里的水咕咚咕咚下滑的時候,那聲音聽在耳里,就像山妹子唱的歌一樣,甜甜的?,F(xiàn)場解析要兩個小時,待兩小時過去,天已黑了,他只得聽從郭三的安排跟他們住。睡覺之前,天下起了淅淅小雨。睡在吱嘎作響的木板床上,聽著細柔的雨聲,他很快入睡了。……睡夢里,周圍來來往往有很多人,但他一個都不認識。在洶涌的人潮中,他像個棄兒,孤單無助……
今天,當這種感覺再次襲來的時候,他認命了,暗自道:
“搞地質的人,大約就是如此,不免有孤單的時候……”
過兩天,王喜回來了。但小伙子垂頭喪氣的,像失戀了
一樣。一問,果然如此。女孩子跟別人好上了?;厝ザ资亓税雮€月,連人影都沒見著。人家到另一個城市發(fā)展去了。王喜本不想再來的,但經(jīng)不住老父親語重心長的勸告,和老母親淚眼趴沙的哭訴,只得回到礦區(qū)。向一天很同情小伙子,但也不多勸。他知道,男人就是這樣,經(jīng)歷幾次挫折,興許就成熟了。
晚上加班畫柱狀圖,趴在寬大的圓桌上,黝黑的腦呆遠遠看去,就像地質圖上的一個碩大的地質點。腦呆老是遮擋頭頂?shù)臒艄?,他便不時抬起頭來,揉揉眼睛。他以為是疲憊了,其實是眼睛觸得太近,加之“燈下黑”,傷到眼睛了。也不知好久了,屋里屋外一片安謐,他忽然注意到王喜的屋子的燈光一直亮著,小伙子也還沒睡。偶爾傳來劈哩叭啦的電腦健盤聲音和屏幕上傳來的“叭叭叭……轟隆”的聲音。不用問,在玩游戲呢。睡覺之前,他有些疲憊,但很滿足。他是充實的。雖說沒有玩游戲的刺激,也沒有回家時的那份輕松,但他做了許多單位上要求的、領導安排的、項目上需要的事情,這就對了。大約這就是價值所在吧。人一天在創(chuàng)造價值,只有如此,才會有充實感,甚至是幸福感。想到此,他這一覺就睡得分外踏實。
又是快半個月過去了。部門何院長來通知,省交易局領導要來檢查項目,要皮世禮帶著他們,好好準備,不得出紕漏。最后他問:
“老向,皮世禮到哪去了,怎么電話老是聯(lián)系不上呢?他在工地上嗎?你通知他叫他回個電話!”
“他……在的呵,好的……好的,到時他會打電話來的,我負責轉告?!狈畔码娫捤α?,“我轉告?我告訴誰去呀?”
三天后,何院長帶著領導下到旺河工地,只有向一天和王喜在,他心里就明了了。檢查完工地,回去之前,他拍了拍向一天的肩膀,道:
“工地由你暫時負責,有啷樣事情通知我?!?br>領導走后大概又是四五天過去了,皮世禮回來了。不過,他的臉色不好看。見了向一天就說:
“哎,老向,我對你不錯吧?怎么在背后使黑呢?向領導告狀!明說得了,你想當負責人你來,沒必要來這一套!我今天算是看穿一個人了!”
“你說啥呀!皮經(jīng)理,我哪個時候告過你狀呀!何院長問到時,我還說你在工地呢。那天領導下來,我還跟何院說,你到老鄉(xiāng)家去了,去談請民工的事情。休何院還說:‘向工,不要大包大攬的,他到哪去了,我知道……’不信,你問王喜?!跸玻跸?,你出來哈。不要老是抱到電腦不放嘛。——你說是不是?我們是不是這樣跟何院長說的?可有半句假話?”
“是這樣呢,皮經(jīng)理。”
“算了,不跟你說了。老何找我談話,讓我回去做招投標報告,旺河的事交給你……你自己好自為之吧??赡茈娫捄芸炀鸵蚪o你了。——他問我你行不行?我能說啥?肯定要把你夸一通噻。我可不像有些人,背后使黑槍。”最后這半句,他是在喉嚨里說的,向一天大約也沒聽見。但聽說皮世禮不搞了,要他來負責,不覺吃了一驚。背過皮世禮,猶豫著撥通了何院長的電話。何院長聽到他質問“為什么不讓皮經(jīng)理干讓他來干”時,哭笑不得,心想:“老向呵,老向,你真是只能當一輩子普通職工嘍?!?br>于是拿腔拿調地道:
“誰跟你說的?——皮世禮?他無故曠工,有事不請假,擅離崗位,隊上要處理他的!——他的話你也信?你暫時在那里做到,具體怎么安排,請示隊長了再說。行了哈,不要亂想,干好你的事?!闭f完啪地掛了電話,讓老向在原地愣怔了半天。
晚上為皮世禮“餞行”,三個人都喝醉了。
紅玉說,她明天要出一趟遠門,她表妹來煮幾天飯,問向工,行不行?向一天說,這有啷不行呢?只是你表妹結婚沒有?最好沒結婚,我們這里正有一個單身漢沒對象呢?紅玉笑了,說,還沒有呢?大學剛畢業(yè),正在找工作呢。哦,那,這下好,就看王喜的了?!跸?,你怎么樣?有信心沒有?王喜已經(jīng)醉了,懵懵懂懂地應了一聲:
“唔,好,好,……再來一碗,不許耍賴!‘屁’……經(jīng)理,哈?……嗯,酒呢?”
把大家都逗笑了。
果然第二天是另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來煮飯。她是個見面熟,向哥長王哥短的,把兩個“光棍漢”喊叫得樂滋滋的。
不久,項目部來了個女同事,徐玉娟,是一個剛生過娃兒的女工程師。雖說都是媽媽了,但笑起來的模樣,還是一個大姑娘的樣子,羞羞澀澀的,怪討人憐愛。她同時帶來何院長的新的安排:向一天任旺河煤炭普查項目技術負責,主持項目部全面工作。但更讓他吃驚的是:皮世禮任地質勘查院副院長!黨委都下文了。向一天暗地里“嚇”得嘴張著半天沒落下來……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:這真是命呢,他媽的“屁”經(jīng)理天生就是當“官”的料!——老向呵老向,老老實實干你的本行吧……這一晚,他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灌醉了。兩個年輕人還以為“向技術負責”是高興了呢!不覺都在心里“哧”了一聲:好大一個“官”呢?何至于“高興”成這樣。
一天黃昏,三人從山上下來時,一輪夕陽把崇山峻嶺染得一片金黃,迎向暖暖的夕輝,向一天瞇縫起了眼睛,頓時整個人都金黃了。徐玉娟夸張地喊道:
“向工,你‘老人家’真是一個‘黃金人’呢!王喜,快!快!手機!手機!給向工來一張!”
“哦,哦!等等!……等等。”
待兩個年輕人忙活一陣,向工已經(jīng)走下路坎,早淹沒在夕輝之下的陰影中了。
夕陽緩緩地,從他們背后的山頂落下去了。
天,漸漸涼了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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